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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修•阿诺德的两副面孔

2006-12-07 17:08:00 来源:博览群书 刘 霁  我有话说

风靡海内外的《夏济安日记》(1946年1~9月)虽然篇幅上和吴宓的十大本日记相去甚远,但读来却每每为二人极其相似的挣扎而喟叹。钱钟书曾评价吴宓“是一个矛盾的自我,一位‘精神错乱’的悲剧主角;在他的内心世界中,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,冲撞着,撕扯着。”(李洪岩《近代学人与钱钟书》,第54页,

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)这句话用来形容夏济安,至少是1946年的夏济安,也是恰如其分的。他对R.E宗教式的情感,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心灵的独角戏。夏济安的弟弟夏志清在《日记》的前言中指出,虽然阿诺德在性格上和济安有相似之处,但欧洲作家中如瑞士的阿米尔(Amiel)同那时的济安更相像,“他们都富于‘沉思’,而不敢在生活的选择上,做任何‘卤莽的行动”。?《夏济安日记》前言,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?有趣的是,早在1932年7月的《大公报・文学副刊》上,吴宓就已经译介Amiel的Philine一书,并明白以其自况。1937年7月15日,已过不惑之年的吴宓甚感寂郁,恰又读到梁遇春的遗作,《论Amiel》一文,抚卷唏嘘,“Amiel一生之性行,极与宓类似。其思虑过多,蹉跎自误,未获享受婚姻恋爱之真实幸福,更与宓同,因之引起宓极深之悲感。”?《吴宓日记》Ⅵ1937年7月15日,第169页,三联书店1998年版?在吴的日记中似乎没有出现过夏,但夏却在分析地位高、年龄大再谈恋爱的后果时,警告自己“这样可使恋爱、地位一起落空,以吴宓便是前车之鉴,最是可怕。”(《夏济安日记》第32页)

他们是那样的相似:同是西洋文学专业出身,都曾在西南联大执教,都在日记中反复构思自己的小说,或不时地感慨雪莱的爱情。他们对宗教都有浓厚的兴趣,在日记里大谈基督教或圣经,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次日便去拜访僧人,或诵读佛经。

他们都在书山中觅求现实的小径,又在现实中构建书山的风景。

二人都在叙述中多次提到了马修・阿诺德,都意识到自己和他的相似。他们三人都经受着情与理、浪漫与古典的冲撞所带来的痛苦。吴宓迎上前去,并以其自况为荣,在诗中称“我是东方安诺德”,?《吴宓诗集》第296页,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?并将其列为自己追慕的三大西方诗人之一;?同上,卷首?夏济安则在极力躲避,说“Arnold半吊子式的生活,我不赞成”,而后又承认自己和他之间有“Spiritual affinity”。(《夏济安日记》第140、160页)他们笔下的阿诺德是两副面孔:一个光明,一个黑暗。

“Culture has one great passion?the passion Of sweetness and light…We must work for sweetness and light”(Cultural Anarchy)

文化有一种巨大的激情,美好与光明的激情……我们必须为了美好和光明而努力。(《文化与无政府状态》)?

马修・阿诺德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,批评家。38岁之前,他是一位诗人,之后便转向文学和文化批评。吴宓对阿诺德作为诗人和学者的冲突分析的颇为精辟:“安诺德深罹忧患而坚抱悲观,然生平奉行古学派之旨训,以自暴其郁愁为耻,故为文时深自敛抑,含蓄不露。所作者光明俊爽,多怡悦自得之意,无激切悲伤之音。惟作诗时,则情不自制,忧思牢愁,倾泻以出。”(“论安诺德之诗”《吴宓诗集》卷末,中华书局1935年版)吴宓虽然意识到阿诺德是十九世纪英国最悲观的诗人之一,但他更看中的是其在诗论、文论中对诗人和诗歌的定位,“诗人乃由痛苦之经验中取得智慧者”,“诗中之意旨材料,必须以理智鉴别而归于中正”。(《吴宓诗集》卷首)从学缘上说,吴宓所服膺的新人文主义继承了阿诺德批评中理性精神的方面,在理论上消弭了阿诺德精神结构中的情感与理性的冲突。虽然早年阿诺德所经历的浪漫与古典的撞击,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吴宓的折磨,但吴更愿意只看到阿诺德理性智慧的光明一面,把他视为新人文主义先驱,自己的榜样。

1926年《学衡》内外交困,寸步难行,吴宓夜不成寐,恐自己遭受打击后堕入浪漫派之流,而有负于最初的志业,“而宓等之本志,则欲效Matthew Arnold之正大光明,平和刚健,为世人之导师,因势利导,顺水行舟。今后境遇如斯,志业全挫,岂不辜负初心也哉?”(《吴宓日记》Ⅲ,1926年11月16日,第252页)1927年《学衡》停刊一年,1928年又艰难上路。吴宓读Stuart P.Sherman的“Matthew Arnold:How to Know Him”,以了解安诺德明道之步骤,救世之方术,并和《论语》参证。(《吴宓日记》Ⅳ,1928年6月14日,第76页)

他心中始终闪耀着马修・阿诺德的光明。

1931年游历欧洲,至歌德故居后,他发挥诗人的想象,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:“Goethe死于March 12th,1832之晨。相传Goethe见日光从窗口射入,喃喃云‘Mche Licht’(更多光明)遂殁,此为其临终之语。此语或仅指日光?因室中确甚黑黯?,然亦可释为Goethe注重理智,即Matthew Arnold‘Sweetness& & Light’之意。”(《吴宓日记》V,1931年7月20日,第411页)1940年夏天,西南联大的学子赵瑞蕻毕业之际,请老师吴宓题字留念,吴宓用红墨水的钢笔写了几段阿诺德所作的《文化与无政府状态》里的名言:“The pursuit of perfection,then,is the pursuit of sweetness and light…Culture looks beyond machinery?culture hates hatred;Culture has one great passion,the passion of sweetness and light…We must work for sweetness and light.”(赵瑞蕻《离乱弦歌忆旧游》第68页,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)?

吴宓在日记、课堂的讲义、为学生的题辞中都在竭力书写阿诺德的光明与新人文主义者的理想,把他视为自己追慕的榜样,在沉溺于浪漫主义酿造的苦海时能拉自己一把的人;而夏济安则在不停地玩味阿诺德的悲观,忧郁与黑暗。他的眼睛似乎总在寻找灯火阑珊的地方,他不停地阅读阿诺德,可搜罗出来的却总是最绝望的诗句。他甚至在《红楼梦》的扉页题写阿诺德的诗句:“The sufferers died,they left their pain――The pangs which tortured them remain”(受苦的人死了,遗下他们的痛苦――折磨他们的痛苦依然存在)1946年(尤其7月到9月间),他读了大量阿诺德的著作及其相关的资料,并反复琢磨自己在爱情上的抉择。阿诺德成了他和友人聊天的话题,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阿诺德没有勇气将真爱坚持到底,尽管后来还能保持心境的平静却不知快乐为何物,从来不对自己服膺的真理表示忠诚。有趣的是,他们也提到了光明(light):“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阳光,最多只有苍白的月色而已。”在给朋友的信中,夏济安一定也在念叨着阿诺德。钱学熙给他的回信告诫:“人生之路,只有努力,脚下软不得,亦不可姑且求其次,不然便随波逐流,不可收拾,所以Arnold?亚诺得?决不可学,非追求理想,直到永远不可也。”(《夏济安日记》,第147、9、148页)

对于阿诺德的诗作,夏济安认为,Empedocles on Etna《恩培多克勒斯在埃特纳火山》是最重要的一首。(《夏济安日记》,第150页)日记中没有详尽解释,但回想一下这首诗微妙的发表过程,便可以看出阿诺德的矛盾以及夏济安与之产生的共鸣。《恩培多克勒斯在埃特纳火山》(1852)是阿诺德最长的一首诗,由于诗中有太多“悲观”、“怀疑”“心灵与自我的对话”等“现代”成分,而在1853年出版时未被阿诺德收入诗集。(Lionel Trilling,Matthew Arnold p.129,p.137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,1949)阿诺德主张诗人应该创作能给读者带来极大愉悦、并使其振奋的诗歌,而这首诗中的古希腊哲人恩培多克勒斯有太多精神上的迷惘与苦闷。他在1853年的《诗集・序》中还批评了忧郁颓靡的“现代诗”,认为这些作品中“精神上的痛苦永无休止,无法通过事变、希望、反抗来缓解;一切只能忍受,终将一事无成。”?同上p.137)这段批评现代诗的话不仅道出了他笔下的恩培多克勒斯的状态,而且也是夏济安当年困境的写照。时隔14年后,也就是1867年,在勃朗宁的催促下,这首诗才重见天日;(同上p.266)恩培多克勒斯的心智与感情分离:“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!/只是一簇吞没一切的思想烈焰,――/只是一个赤裸裸、永不安宁的心灵!”思想的烈焰追求永无止境的高远,而违背了自我情感的真实,最终拒绝接受自我的局限,他纵身跃入埃特纳火山。

阿诺德之所以不愿发表这首诗,就是因为他内心体验到的黑暗、忧郁无法和自己所宣扬的光明和美好合拍,这首诗也许正预示了他最终会放弃诗歌写作而转向文化批评。夏济安一眼就捕捉到了阿诺德的黑暗,恩培多克勒斯的影子在他脑海挥之不去。生日那天,苦闷无法释怀,Empedocles又闪现出来:“真的不想活了,学Empedocles的向火山口一跳,倒也简单。”他发现阿诺德“自己就不敢学Empedocles跳火山”,而最终又觉得“他不满意他的时代,其实就是不满意人生的表现而已,即使叫他生在希腊,他仍是个Empedocles”。(《夏济安日记》第157、150、172页)

许多年后,夏济安以鲁迅作品中的“背着因袭的重负,肩住黑暗的闸门”为据,而发现了鲁迅作品中的黑暗面。在那篇著名的论文《鲁迅作品的黑暗面》中,他写道:“鲁迅的黑暗的闸门的重量,有两个来源:一是传统的中国文学与文化,一是作者本身不安的心灵。”(《夏济安选集》,第21页,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)读到这里,不禁使人想起 Empedocles on Etna中的名句“只是一个赤裸裸、永不安宁的心灵!”也许只有不安的心灵才能敏感地察觉他人的不安,正如夏济安洞悉了鲁迅和阿诺德的黑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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